那边何写意带着嗷嗷直叫的小猫崽,面色沉重的进入了山道后便没了音讯。林如翡起初还在马车里等,后来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便从马车里下来,站在路边的树荫下等着。
天气热,耳旁全是聒噪的蝉鸣,林如翡肌肤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细汗,手不住的扇着风,心里头正在想着何极天那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愤怒咆哮——这咆哮声显然不属于人类,更像是什么大型野兽发出的声音。
林如翡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事情不妙,果不其然,下一刻便看到一黑一白两道剑光冲天而起,白的那道应该是属于何极天的,至于黑的那道……林如翡正聚精会神的仰头看着,身旁却传来了让人耳熟的叽叽声,他微微一愣,低头看去,愣在了原地。只见本该和何极天在一起的那妖崽,此时正高高兴兴的蹲在他的脚侧,本来不过手掌大小的身躯此时大了一圈,几乎快要到林如翡的膝盖了,它见到林如翡望过来,十分兴奋的凑了过去,用脸颊在林如翡的靴子上蹭啊蹭,血红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无法让人拒绝的渴望,只要看上它一眼,似乎便能看出它在兴奋的说:摸摸我呀,摸摸我呀,摸摸我呀!
林如翡:“……”他是想摸来着,但是人家家长就在旁边打架,就这么下手是不是不太好。
于是林如翡瞧了瞧那边打的火热的两人,又瞧了瞧依旧一脸渴望的小猫仔,暗戳戳的伸出手狠狠的摸了摸它的脑袋,又挠了挠它的下巴,看见它的眼睛开心的眯了起来,这才露出笑容来:“真乖。”
小猫崽舒服的哼哼唧唧,就差在地上打个滚儿了。
林如翡正摸的起劲,头顶上却有一阵罡风袭来,他反应极快,直接掏出了戒指里的木盾挡在了自己的面前,“噌!”的一阵锐响,林如翡的手臂感到一阵巨力袭来,伴随着男人愤怒的吼叫声——“你把我儿子当猫摸呢!!”
林如翡心虚的露出笑容:“误会,都是误会。”
顾玄都在旁边见到此景,忍不住笑了起来。
“快住手!你不要伤及无辜!”何极天也赶了过来,满头都是汗水。
“伤及无辜?”男人虽然是收了剑,但眼神却比剑还要锐利,盯在林如翡的身上就拔不出来了,手一伸,剑刃便指向了林如翡,“他就是我儿子认的那个爹?”
何极天苦笑:“这……这的确是个误会,只是林公子当时恰巧在场。”
男人冷笑:“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
何极天语塞。
这男人黑衣黑发,乍看和寻常人类并无不同,唯有那双血红色的眼眸在告诉旁人他不同寻常的身份,他神情不善的盯着林如翡,冷冷道:“你们人类偷了我的儿子,还害的我儿子认错了爹,我没有大开杀戒,已经够给你们何家面子了。”说着又加重了语气,“他!必须死!”话语落下,身上的气势暴涨,浑身上下的愤怒几乎快要化作实质的火焰,将一切燃烧殆尽。
何极天看的很是头疼,正欲再劝几句,这成年的邺貘却已再次举起来了手里那把黑色的长剑,林如翡正欲以木盾相迎,顾玄都却按住了他的手,道:“用剑吧。”
林如翡愣了片刻,还是听从了顾玄都的劝说,放下了木盾,拔出了腰侧许久不曾见光的谷雨。
谷雨自从跟了林如翡,就没见过血,这会儿终于有了露脸的机会,自然是无比兴奋,剑刚出鞘,便发出阵阵嗡鸣,林如翡正欲举剑相迎,那本来就要劈下的邺貘却忽的止住了动作,停留在半空中后对着他露出几分疑惑之色。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柄剑!”邺貘发问。
林如翡道:“友人赠的。”
“赠的?”邺貘道,“什么友人?何时相赠?你叫什么名字?”他接二连三的发问,语气听起来十分急切。
林如翡愣了愣,还是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说自己是昆仑山上林家四子林如翡,至于那友人,只是在西凉山上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他长什么样子?穿的是什么衣服?!”邺貘又问。
林如翡用余光瞟了一眼顾玄都,道:“模样生的十分好看,穿的是一袭红衣。”他顿了顿,有些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
邺貘沉默片刻,看向林如翡手里的剑,道:“罢了。”说着便抱起旁边满脸好奇的小猫崽转身离开。
林如翡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忙说;“等等!”
邺貘回头。
“你认识这把剑的主人吗!!”林如翡从邺貘的话语里品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邺貘道:“你不认识?”
林如翡摇头。
“这倒是奇了怪了。”邺貘冷冷道,“用着天君的剑,却不识天君?”
“什么?!”
“什么!”
何极天和林如翡几乎同时讶异出声,两人面容上都带着惊愕之色,说出也是同样的话:“这是天君的剑?!”
邺貘眯了眯眼,眼神挑剔的打量着林如翡和何极天:“所以你不知道自己用的是谁的剑?”
“这怎么会是天君的剑!”何极天道,“天君已经失踪百年……”
“这就是天君的剑。”邺貘道,“几百年前,我曾见过他一次。”那时的他还是只未成年的小妖,亲眼见证了那人一袭红衣突袭王城,斩下妖王之首的风姿。而背上背着的那个巨大的剑匣,更是深深的映入了他的脑海,始终无法忘怀。
天君为人低调神秘,江湖之上,关于他的传言更是数不胜数,邺貘不信那些传言,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亲眼看到天君的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剑匣,剑匣里至少有二十四柄剑。而林如翡手里的这一柄,便是其中之一。
“难道林公子你见到的人就是天君?!”何极天激动无比。
林如翡用余光瞟了一眼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顾玄都,道:“这……我也不知……”
邺貘说:“既然你是天君之友,我便给你留几分面子。”他扬了扬下巴,骄傲又冷漠的宣布,“但若是再有第二次,我保证你们身后的城里无一活口。”
只可惜他怀里的小猫崽实在是不给他爹面子,嗷嗷嗷的叫个不停,不住的朝着林如翡伸爪子,就想从邺貘的怀里挣脱。邺貘被叫的烦了,抬手就揪住了小猫崽的后颈肉,猫仔瞪着圆圆的眼珠子顿时僵在了原地。
邺貘不耐烦的咬了猫仔的耳朵一口:“蠢崽子,别闹。”
小猫崽被自己爹咬的委委屈屈,哼哼了两声,依旧对着林如翡露出恋恋不舍的眼神。邺貘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还是人形,条件反射的想要把猫崽子叼在嘴里,放到唇边才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模样不太适合做这种事,不高兴的哼了一声,干脆化作了原型。
成年的邺貘也是一声雪白的皮毛,从外表上来看,有些像一头巨大的豹子,但毛发偏长,形容也更加的精致,它的身体很大,比何极天还要高上不少,嘴巴一张,便把还在挣扎的猫仔包了进去,随后脚下腾起一层黑云,身形便渐渐消散了。
林如翡和何极天还站在原地,两人都被邺貘刚才透露出的消息震撼的不轻,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回去吧?”林如翡提议。
“嗯,走吧。”何极天点点头。
回程的路上,马车里一直很安静,碍于何极天在场,林如翡也不好和顾玄都说点什么,好不容易到了屋内,林如翡才连忙关了窗户和门,一脸严肃的坐到了顾玄都的面前。
“前辈。”这一声前辈听起来格外的沉重,却把顾玄都弄笑了,他撑着下巴偏着头看着林如翡,道,“怎么了?”
“你是天君吗?”虽然之前就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林如翡还是觉得太过荒谬了。天君,一个只存在在史书里的人物,怎么会跟在他的身边,教习他练剑,甚至将佩剑赠予他。
顾玄都道:“是……也不是。”
林如翡蹙眉:“什么意思?”
顾玄都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的态度看起来很是无所谓,淡然的模样和神情纠结的林如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说,“我是不是,有那么重要吗?”
林如翡说:“自然很重要。”
顾玄都道:“哪里重要了?”
林如翡张嘴欲答,可话到了嘴边,却又愣住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天君于他而言,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无论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其实都对他没什么影响。
“你看,你答不出来了吧。”顾玄都道,“就算我是天君又如何?没有任何的事,会因此改变。”
林如翡蹙眉道:“不……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顾玄都道,“天君之名是天下之人为之而取,可天下之大,又是否有一人记得天君的本名?小韭知道天君叫什么吗?”
林如翡沉默,他的确不知道,事实上,所有人都把他叫做天君,至于天君之前的名讳,却无人所知。
林如翡道:“抱歉。”
顾玄都摆摆手,却是又笑了。
“前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林如翡迟疑道,“是被什么人伤了吗?”
“没有。”顾玄都说,“运气不好,踏破虚空的时候没有扛过雷劫,被雷劫劈了个魂飞魄散罢了。”
说的轻描淡写,林如翡却听的直皱眉头。
林如翡道:“只是因为雷劫?”
“嗯。”顾玄都回答。
林如翡根本不信,他清楚的记得,前几日何家须臾树倒下时,树根里埋着的那个盒子。那盒子里装着的物件可不是普通的旧物而是一堆森森白骨,若是顾玄都死于雷劫,且不说魂魄如何,光是肉身都无法保留,又怎么会留下那么多伤痕累累的骨头。但现在看来,顾玄都是不想再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便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他,林如翡微微抿唇,不再言语。
顾玄都也没有料到那邺貘会认出谷雨来,早知道他就让他家小韭继续用那木盾了。当年天君的剑匣之中足足有二十四柄剑,从立春到大寒。
那小小的剑匣里,却装了一个春秋。
顾玄都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不知是不是枯骨带来的后遗症,许多他曾经忘记的人和事,都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屋内的气氛格外沉默,林如翡喝着冷茶,手里摩挲着谷雨的剑柄。他的身边,顾玄都侧身而坐,神情沉寂且冷淡,如同在大靖神祠里见到的佛像。
也不知道两人在屋里坐了多久,外头忽的响起了敲门声,林如翡道了声进来,便看到了何万象。
何万象笑道:“林公子在做什么呢?”
林如翡说:“没什么,闲着无事,坐着发发呆。”
何万象道:“那不如同我去外面走走?我哥说,有些东西想给林公子看。”
林如翡道:“什么东西?”
何万象说:“林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林如翡便起身和何万象走了出去,一路走到了祠堂。
进去后,林如翡看见何极天和何写意也在,两人站在书桌旁,正围着桌子讨论着什么,见到林如翡来了,高兴的冲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赶紧过来。
“这是什么?:”林如翡走到了两人身后,看见他们的面前摆放着一本已经翻开了几页的厚书。
“这是我们何家的家谱。”何极天说,“林公子,我已经听写意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不得不说,被一个高大威猛的壮汉用渴望又楚楚可怜的眼神盯着,实在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林如翡暗暗的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冷静道:“何家主,有什么么事你就直说吧。”
何家主道:“是这样的,那邺貘不是说林公子见过天君吗?”
林如翡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天君。”
何家主搓着手,道:“这……不就是叫林公子来确认一下吗。”
林如翡挑眉:“怎么确认?”
何家主笑道:“林公子有所不知,天君于何家有大恩,所以当年何家家主特意用法术将天君的模样存了下来。”
林如翡眼前一亮:“当真?”
何家主说:“自然是当真,不过这法术是用一次少一次,所以平日里也很少使用。”他说着,将家谱翻了几页,露出一个圆形的阵法,又从兜里取出了一枚上等灵石,小心翼翼的将之放在了阵法中央。
阵法被灵石上的灵力点亮后,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卷便展现在了三人的眼前,画卷中男人一袭红衣,腰侧配着一长两短三柄佩剑,正笑意盈盈的偏过头,男子生的极美,眼眸狭长,长眉斜飞入鬓,薄唇微抿,色如春花。他拉住了缰绳,身下的马便停住了疾驰的脚步,他似乎看见了什么,脸上粲然一笑,抬手拔出腰侧的配剑,放在唇边温柔一吻,温声道:“好久不见。”
林如翡身心俱震。
男人的面容他已经见过了无数次,正是跟在他身边许久的前辈,顾玄都。顾玄都果然就是天君。
“等等,那妖怪不是说天君背着一个剑匣吗?”何写意想起了一个细节,“为何画卷里的他只有三柄剑?”
何极天道:“这就不知道了。”他也有些疑惑,“不过我记得有些史书里,也的确写过,天君有一剑匣,剑匣中有二十四节气。”
何写意有些不明白了:“我听闻天君最爱他的剑刃,这天下间,难不成还有人能伤到他的剑?”
何极天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
只是说着话,两人便又把眼神落到了林如翡腰侧的谷雨上,林如翡心领神会,将谷雨取出,道:“前辈赠与我剑时,告诉我剑刃名曰谷雨。”
“好剑,好剑呀!”还没有碰到剑,何极天便已经开始大声的夸赞起来,盯着林如翡手里的剑满是艳羡之色,“看来林公子的确是和天君有缘!”怪不得那一树的铁金核桃,都因林如翡而坠落。
林如翡道:“何家主,既然家谱中有天君的画像,那里面是否有记载关于天君的事呢?”
何极天道:“的确有记载,不过并不多。”
林如翡说:“可否告知于我?”
何极天说:“当然可以。”他显然已经对家谱了然于心,随手翻了几页,便翻到了林如翡想看的地方,道,“林公子自己看吧。”
林如翡点点头。
这家谱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岁了,但保存的非常好,不过何极天说的不错,何家记载的关于天君的记录并不太多,大多都是一些细碎的琐事,林如翡大致的翻看了一遍,却觉得家谱里这个天君和顾玄都大相庭径。在何家的记录里,天君剑术无双,但其实性情温和,很少发怒。再看性情乖戾的顾玄都,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违和。
林如翡看了几遍,才合上了家谱。再扭头看向顾玄都时,却发现他也在沉默的看着头顶上浮起的栩栩如生的画卷,神情里充满了怀念,也不知是不是林如翡看错了,他总觉得在顾玄都的眸中探到了一丝湿润的水迹。
林如翡回了头,对着何极天道了谢。
“所以林公子,你看到的那个人是天君吗?”何极天眨着眼激动的问。
林如翡笑着摇摇头。
何极天道:“不是?”
林如翡说:“嗯,不是。”从顾玄都的态度,他感觉顾玄都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既然如此,便如他所愿吧。
何极天闻言十分遗憾的长叹一声,说真是太可惜了,天君当天突然失踪,众人都以为他是破碎虚空羽化升仙了,但又有谣言说天君其实是登仙失败,道心破碎。种种言论甚嚣尘上,难辨真假。若能窥探一二当年的真相,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林如翡道:“天君不想出现,大概是有自己的原因吧。”
“或许是吧。”何极天说,“罢了罢了,也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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