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来到石崖畔,各自落座,陈平安相对的那个座位,崔东山和裴钱都不乐意去坐,离着先生或是师父远了些。
侯门月色少于灯,山野清辉尤可人。
三人一起眺望远方,辈分最高的,反而是视野所及最近之人,哪怕借着月光,陈平安依旧看不太远,裴钱却看得到红烛镇那边的依稀亮光,棋墩山那边的淡淡绿意,那是当年魏檗所栽那片青神山奋勇竹,遗留惠泽于山间的山水雾霭,崔东山作为元婴地仙,自然看得更远,绣花、冲澹和玉液三江的大致轮廓,弯曲扭转,尽收眼帘。
裴钱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石桌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不过丢的位置有些讲究,离着师父和自己稍稍近些。
崔东山听着了瓜子落地的细微声响,回过神,记起一事,手腕拧转,拎出四只大小不一的袋子,轻轻放在地上,荧光流转,色泽各异,给袋子表面蒙上一层轻松覆住月光的五彩光影,崔东山笑道:“先生,这就是未来宝瓶洲四岳的五色土壤了,别看袋子不大,分量极沉,最小的一袋子,都有四十多斤,是从各大山头的祖脉山根那边挖来的,除了北岳披云山,已经齐全了。”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辛苦什么,若不是有这点盼头,此次出山,能活活闷死学生。”
裴钱抬起屁股,伸长脖子,“我能打开瞅瞅不?”
崔东山大手一挥,“看吧看吧,羞愧死你这个赔钱货,看看我这学生是如何为先生分忧的,再看看你自己,身为先生的开山大弟子,成天吊儿郎当,在骑龙巷那边每月挣了十几两银子就满足了?每月没个二三十两银子的净利,你好意思跟人邀功?能够一年挣了三百两银子,在龙泉郡城那边买栋像样的小宅子,那还差不多。”
裴钱双臂环胸,“看个屁的看,不看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那我求你看,看不看?”
裴钱伸出大拇指,“大气!”
裴钱不给崔东山反悔的机会,起身后一溜烟绕过陈平安,去打开一袋袋传说中的五色土壤,蹲在那边瞪大眼睛,映照着脸庞光彩熠熠,啧啧称奇,师父曾经说过某本神仙书上记载着一种观音土,饿了可以当饭吃,不晓得这些五颜六色的泥巴,吃不吃得?
崔东山踹了一脚裴钱的屁股,“小姑娘眼皮子这么浅,小心以后行走江湖,随便遇上个嘴巴抹蜜的读书人,就给人拐骗了去。”
裴钱伸手拍了拍屁股,头都没转,道:“不把他们打得脑阔开花,就是我侠义心肠嘞。”
崔东山开始说正事,望向陈平安,缓缓道:“先生这趟北去俱芦洲,连魏檗那份,都一起带上,可以在北俱芦洲那边等着消息传过去,约莫是一年半到两年左右,等到大骊宋氏正式敕封其余四岳,就是先生炼化此物的最佳时机,这次炼物,不能早,可以晚。其实不谈忌讳,在未来中岳之地炼化五色土,得利最丰,更容易招来异象和馈赠,只不过咱们还是给大骊宋氏留点颜面好了,不然太打脸,满朝文武都瞧着呢,宋和那小子刚刚登基,就成了宝瓶洲开拓疆土最多的千古一帝,容易脑子发热,下边的人一撺掇,便是老王八蛋压得住,对落魄山而言,以后也是隐患,毕竟老王八蛋到时候忙得很,世事如此,做事情的人,总是做多错多不讨好,真到了一统宝瓶洲的光景,老王八蛋就要面对很多来自中土神洲的掣肘,不会是小麻烦。反而宋和这些什么都不做的,反而享清福,人只要闲了,易生怨怼。”
“五色土炼化一事,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点头之后,忧心道:“等到大骊铁骑一鼓作气得到了宝瓶洲,一众功勋,得到封赏过后,难免人心懈怠,短时间内又不好与他们泄露天机,那会儿,才是最考验你和崔瀺治国驭人之术的时候。”
崔东山笑道:“到时候注定烦心事很多,但是不会出大乱子,一栋新宅子,地基牢固,架子搭好,那些栋梁不出岔,就不怕风吹雨打,窗户纸破了,屋顶瓦片摔了些,都是缝缝补补的小事。等到新宅子变成了老宅子,户枢腐朽,廊柱干裂,屋内多白蚁蛇鼠,那会儿,就不又是我和老王八蛋会操心的事情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事功一途,本就讲究细微功夫,别忘了眼前这个家伙,正是这门学问的老祖宗。
崔东山转头瞥了眼那座竹楼,收回视线后,问道:“如今山头多了,落魄山不用多说,已经好到无法再好。其余灰蒙山,螯鱼背,拜剑台等等,各处埋土的压胜之物,先生可曾挑选好了?”
陈平安苦笑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些想法,但是没合适的物件。”
原本用来打造落魄山护山大阵的谷雨钱,如今都已经寅吃卯粮,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这趟去往北俱芦洲,练剑之外,真要尝试一下,去当个名副其实的野修,上山访仙府遗址,下水寻龙宫秘境,看能否挣到一些意外之财,添补家用。
崔东山正要说话。
陈平安已经摆手道:“两回事,一户人家的亲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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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崔东山有些悻悻然,只要他愿意,学自家先生当那善财童子的能耐,恐怕浩然天下也就只有皑皑洲姓刘的人,可以与他一拼。
陈平安随口问道:“魏羡一路跟随,现在境界如何了?”
崔东山摇头道:“魏羡离开藕花福地之后,志不在武学登顶,我手边如今可用之才,可怜巴巴,屈指可数,既然魏羡自己有那份野心,我就顺势推他一把,等到此次返回观湖书院,我很快就会把魏羡丢到大骊行伍之中,至于是选择依附苏高山还是曹枰,再看看,不是特别急,大骊南下,像朱荧王朝这种死仗不会多了,硬仗却不少,魏羡赶得上,尤其是南边许多作威作福惯了的山上仙家,那些个千年府邸,更加硬骨头,魏羡脱颖而出的机会,就来了。先生,将来落魄山即便成了山上洞府,仙气再足,可是与人间王朝的关系,山上山下,总归还是需要一两座桥梁,魏羡在庙堂,卢白象混江湖,朱敛留在先生身边,各司其职,目前看来,是最好的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裴钱问道:“那隋姐姐呢?”
崔东山没有回答裴钱的问题,正色道:“先生,不要着急。”
陈平安点头道:“你先前信上那句‘撼大摧坚,徐徐图之’。其实可以适用很多事情。”
桐叶洲,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本来打算游
历完北俱芦洲,就要直奔倒悬山,现在看来,从剑气长城返回后,先不返回老龙城,还要再走一趟桐叶洲才行。
崔东山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掌,“我和老王八蛋都认为,最少还有这么长时间,可以让我们潜心经营。”
五十年。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西边,当下视野被竹楼和落魄山阻拦,故而自然看不到那座拥有斩龙台石崖的龙脊山。
圣人阮邛,和真武山和风雪庙,外加大骊四方,在此“开山”一事,这些年做得一直极其隐蔽,龙脊山也是西边群山之中最戒备森严的一座,魏檗与陈平安关系再好,也从不会提及龙脊山一字半句。
崔东山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干脆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怔怔出神。
陈平安和裴钱嗑着瓜子,裴钱问道:“师父,要我帮你剥壳不?到时候我递给你一大把瓜子仁,哗啦一下倒入嘴里,一口吃掉。”
陈平安笑道:“不用。”
崔东山大煞风景道:“先生是不愿意吃你的口水。”
裴钱像只小老鼠,轻轻嗑着瓜子,瞧着动作不快,身边桌上其实已经堆了小山似的瓜子壳,她问道:“你晓得有个说法,叫‘龙象之力’不?知道的话,那你亲眼见过蛟龙和大象吗?就是两根长牙弯弯的大象。书上说,水中力最大者蛟龙,陆地力最大者为象,小白的名字里边,就有这么个字。”
弯弯绕绕,陈平安都不明白这个家伙到底想要说什么。
结果崔东山嗤笑道:“想要说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直说,绕什么弯子。”
裴钱摇晃肩膀,得意洋洋道:“我可没这么讲,你自己知道就好。”
陈平安笑了笑。
崔东山做了个一把丢掷瓜子的动作,裴钱纹丝不动,扯了扯嘴角,“幼稚不幼稚。”
陈平安轻轻屈指一弹,一粒瓜子轻轻弹中裴钱额头,裴钱咧嘴道:“师父,真准,我想躲都躲不开哩。”
崔东山大开眼界,“这落魄山以后改名马屁山得了,就让你这个先生的开山大弟子坐镇。灰蒙山文气重,可以让小宝瓶和陈如初她们去待着,就叫道理山好了,螯鱼背那边武运多些,那边回头让朱敛坐镇,称为‘打脸山’,山上弟子,人人是纯粹武夫,行走江湖,一个比一个交横跋扈,在那座山头上,没个金身境武夫,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拜剑台那边适宜剑修修行,到时候正好跟螯鱼背争一争‘打脸山’的名号,不然就只能捞到个‘哑巴山’,因为拜剑台的剑修游历,道理应该是只在剑鞘中的。”
“我才不是只会游手好闲的马屁精!”
裴钱怒道:“我要去拜剑台!明儿我就去占地盘,师父除外,谁都不许跟我抢!我一定会在那里练出绝世剑法!谁都不能跟我争拜剑台,不然我就……”
陈平安看着裴钱那双猛然光彩四射的眼眸,他依旧悠然嗑着瓜子,随口打断裴钱的豪言壮语,说道:“记得先去学塾念书。下次如果我返回落魄山,听说你念书很不用心,看我怎么收拾你。”
裴钱一身气势骤然消失,哦了一声。心中懊恼不已,得嘞,看来自己以后还得跟那些夫子先生们,拉拢好关系才行,千万不能让他们将来在师父跟前说自己的坏话,最少最少也该让他们说一句“读书还算勤勉”的评语。可如果自己念书明明很用功,夫子们还要碎嘴,喜欢冤枉人,那就怪不得她裴钱不讲江湖道义了,师父可是说过的,行走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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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自负!看她不把他们揍成个朱敛!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问道:“是不是要走了?”
崔东山点点头,苦着脸道:“披星戴月,昼夜兼行,然后一想到先生北游,弟子南去,真是心肝拧成一团了。”
陈平安笑道:“那你们俩等我一下,我去拿两样东西,做完了事情,你再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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