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平安提笔画符的第一时间,在金色老蛟的示意下,蛟龙沟就已经有所动作,而且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潜伏在这道沟壑的成百上千条蛟龙之属,与原本高耸空,还施展天赋异禀的水术神通,一条条裹挟万钧海水,一起冲击大网。
舟子老汉看到这一幕后,心疼不已,这可是桂夫人拼着一身来之不易的地仙道行,任由真身的根本元气急剧损耗,在为所有人谋取一线生机。
待在岛上的马致应该已经跟客人交涉,就是不知道能否众志成城,一起合力渡过难关。
在陈平安竭力书写那张斩锁符的时刻,金色老蛟除了发号施令,让蛟龙沟一鼓作气攻破桂花岛,可是它自己却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略作思量,摇晃百丈金鳞身躯,缓缓游向清澈海水的边缘,最后从涟漪之中走出一位身穿金色长袍的威严老人,双眉极长,垂挂到胸前,他凌空前行,这条化为人形的老蛟,没有理睬需要分心去驾驭桂花岛的桂夫人,就连那条幼蛟的生死,金袍老者一样漠不关心,他像是一位缓缓走下山坡的登山游客,居高临下,俯瞰山脚的那两条小舟和三人。
老蛟望向那个少年的背影,脚步不停,微笑道:“小家伙,在那杆打龙篙上动手脚,擅自书写斩锁符,我只当你年少无知,由着你偷偷摸摸藏好两把飞剑,可若是再得寸进尺……”
舟子老汉驾驭脚下小船,挡在陈平安一人一舟身后,仰头望向那条性情大变的老畜生,嗤笑道:“得寸进尺又如何,难道引颈就戮,讨一个舒服一点的死法?求你们这帮孽畜囫囵吞下,别细嚼慢咽?”
老蛟斜瞥一眼老舟子,笑道:“你们坏了规矩,死都是要死的,至于怎么个死法嘛,其实不重要,难道你忘了,你们死后的魂魄,若是一点一点被我手下抽丝剥茧,给做成几十支烛火明灯,点燃后,放在蛟龙沟最深处,承受那阴冷之苦,这份罪,可比人间刑场上的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更加难熬,尤其是你这种金丹老修士,道行越高,香烛品相越高……”
说到这里,金袍老者叹了口气,停下身形,一手负后,一手双指捻动垂挂胸前的金色长眉,无奈道:“小家伙,我和这范家舟子都帮你拖延了这么久,一张雨师敕令的斩锁符而已,还没有画好?是道家的符箓派弟子,如今越来越不济事了?还是你自己学艺不精,画符本事不济?还是这张符箓威力太大,符纸太过珍贵,害得你下笔有些……涩?无妨,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识和领教过斩锁符了,很是怀念,所以这点时间,还等得起,少年郎慢慢来,莫要急。”
桂夫人哀叹一声。
老舟子亦是差不多的心境。
这就是圣人管辖一方天地的恐怖之处。
如同儒圣坐镇学宫书院,真君身处道观,罗汉坐镇寺庙,武圣统辖沙场。
脸色苍白的桂夫人厉色道:“如此暴虐行凶,你就不怕婆娑洲儒家圣人问责于你?!”
老蛟眼神怜悯道:“桂夫人啊桂夫人,你不该待在老龙城这么一座烂泥塘的,作茧自缚而已,这么多年碌碌无为,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晓得大势之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桂夫人,我虽然觊觎你的真身很多年,但是念在你出身不俗,我可以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归顺于我,与蛟龙沟共襄盛举,如何?”
桂夫人冷笑道:“真不知道若是儒家圣人在此,你还敢不敢大放厥词!别说圣人,恐怕只是一位君子,就足够让你战战兢兢了吧?”
金袍老人笑着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了,所以我才说你桂夫人眼界太窄,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吃掉你之后,我便可以顺利跻身玉璞境,到时候就算颍阴陈氏的儒家圣人,离开书院,来此问责,又能奈我何?”
老人咧嘴一笑,笑意森森,“知道你还不死心,以为我先前是在故弄玄虚,还心存侥幸,让那少年画出那道斩锁符,好吓住除我之外的所有蛟龙之属,你瞧瞧,我仍是遂了你的心愿,现在还觉得我是在虚张声势吗?”
老人一步踏出,瞬间来到陈平安乘坐小舟一侧十数丈外。
陈平安好似不问世事的入定老僧,只是缓缓画符。
桂夫人和舟子老汉同时有所动作,她丢出一截桂花枝,落在小舟船头,妇人默念一句“结根依青天”,桂枝瞬间生长成一棵小桂树,枝叶婆娑,开出了一丛丛金黄桂花,芬香扑鼻,桂树高达一丈,树荫覆盖住陈平安。
老汉则双手快速掐诀,默诵咒语,一脚重重跺在他所立小舟,双手手心相抵,十指交错,从指缝间绽放出绚烂光彩,老舟子一手大拇指抵住心口,一手小拇指指向金色老蛟,当老汉掐诀之后,有鲜红火光萦绕全身,如同一位身披红袍的天官神灵,额头布满猩红篆文,怒喝道:“金乌振翅,火神煮水!”
从老汉脚下小舟到金袍老人之间的海面,如同热锅沸水,雾气腾腾,然后从中飞出一头头金色乌鸦,它们拖着一道道滚滚火焰,飞快扑向老蛟。
但是金袍老蛟只是随手一挥袖,从身侧两处海水中扯出两条碧水苍龙,与金色乌鸦双方碰撞在一起,数十只金乌瞬间被两头苍老吞噬殆尽,虽然碧水苍龙饱餐一顿,腹中时不时闪烁火光,最终同归于尽,身躯崩碎,重归大海,可是老汉手掐法诀,出手迅猛,可谓声势浩荡,相较金袍老蛟的轻描淡写,高下立判,悬殊极大。
金袍老蛟嗤笑道:“火神?这类上古神祇太杂了,而且因为一桩天大祸事,继承这份大统的神灵,往往名不正言不顺,比起历来传承有序、深受天帝倚重的水部正神,实在不值一提。你这小小金丹,恐怕根本不知道火神煮水四字,本身就是在露怯吧?最早的那位火神,那可是放话要煮干四海、烧光五湖作天上云雾的,后世火部神灵,就只敢说煮水了,什么水,大江大河是水,小小溪涧是水,煮开了水,泡茶喝不成?”
老汉这一道法诀被金袍老蛟轻松破去,并不气馁,在后者絮絮叨叨的话语期间,又换一诀,双手握拳,重重撞在一起,双脚踩出独门罡步,之前火部天官的形象不见,怒目相视,有护法力士之容,老汉四周有一颗颗萦绕电光的雷珠环绕飞旋。
老汉最终双拳分离,一拳重锤心口至腹部接连三下,三处气府的灵气激荡不已,另外一拳恢复手掌,手心朝向天空,“惊蛰鼓腹,雷泽洞开,听我敕令,代天施罚!”
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凭空出现一座电闪雷鸣的巨大漩涡,一道雪白雷电突显,在空中几次转折,劈向那位金袍老蛟的头顶。
金袍老者身形在原地消逝不见,但是那道劈空的雷电并未就此消散,直接穿透海水,落入蛟龙沟深处后,弹射而返,映照得这一处海底雪白茫茫,诸多隐藏在海底的蛟龙之属,它们没有参与此次围剿,被这道雷法惊扰之后,全部下意识闭上眼眸,不敢与之正视。
雷电掠出海面,飞向一处,金袍老蛟显出真身,面对这条不太合常理的雷电,老蛟似乎终于有些恼火,这次没了先前闲适神态,也没有继续躲闪,站在原地,微微皱眉,双指并拢,分别夹住一条金色长眉,迅速抹过,从手指尖滑出两抹金色剑芒,约莫三尺,与世间利剑等长,一剑迎向那道雷电,一剑直刺头顶那座与某座小雷泽相通的漩涡。
金袍老蛟的长眉两剑皆成功,与雷电和漩涡再次玉石俱焚,在海面和高空两处,炸裂出绚烂光彩。
舟子老汉不愧是曾经亲身领略过地仙风光的稀少金丹客,手段层出不穷,拔地而起,探出一臂,伸手一握,握住了一杆银光刺眼的丈八蛇矛,直刺金袍老蛟,“孽畜受死!”
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再次消失。
舟子老汉这一矛去势并未丝毫减弱,反而加重力道,矛尖处竟是出现了一阵黑色涟漪,雪白矛尖没有任何凝滞,长矛势如破竹,如筷入水,出现了视觉上的偏移歪斜。
之后出现古怪一幕,老人周围站立着数十位金袍老蛟的身影,而且各自身前的头顶,或者长达一丈,或者短不过一尺,都有一截矛尖刺向金袍老蛟的眉心。
几乎所有金袍老蛟异口同声笑道:“真是拼了老命的地仙一击,难为你这个金丹境了。”
伸出一手,攥住了那矛尖。
电光四溅,天地雪白。
唯独一位金袍,并未开口说话,他站在陈平安那条小舟的正后方,刚好能够看清楚坐在桂花树荫中的陈平安,看不出具体根脚的青色符纸,但是充满了浩然正气,那支毛笔倒是好物件,便是老蛟都要垂涎。
看那张斩锁符的符纸空白,只完成了十之七八,少年手臂、手指和毫尖虽然尚未颤抖,可是心神已经不稳,由此可见,书写此符,还是太过牵强,老蛟愈发好奇,斩锁符虽然品秩不低,可是少年先前在竹篙上已经成功画符,说明这道符箓的本身没有问题,而是那张青色材质的符纸,让那个少年难以下笔,恰如稚童负重登山,说是呕心沥血,都不夸张了。
一张书写有雨师敕令的上品斩锁符。
若是在自己成为一方圣人之前,金袍老蛟还会有所忌惮,毕竟这属于天生相克,在雨师河伯水君之流,还属于正统神灵的那段岁月中,蛟龙都会礼敬这类好似衙门上司的存在。
只是如今哪怕这张符箓再“硬气”,金袍老蛟都不放在眼中,他甚至有些渴望再次见到斩锁符。
毕竟某段漫漫无期的屈辱岁月,老蛟当时年幼,但是所见所闻,无比刻骨铭心。
老蛟就是要蛟龙沟深处,某些不愿跟随自己的同龄老家伙,都再次亲眼见识到这张意义深远的符箓,说不定可以让这些萎靡不振的老家伙,再次生出一股血勇之气。
完完整整的蛟龙沟,只要拧成一股绳,绝不是一两座宗字头仙家府邸可以媲美。
数十位金袍老蛟同时捏爆了那根长矛的矛尖。
这是舟子老汉的本命之物,顿时跌坐在小船上,呕血不已。
除了一言不发凝视着陈平安画符的那条老蛟,其余被激起浓重凶性的老蛟们哈哈大笑,几乎同时一脚狠狠踩下,他们脚下并无太大动静,但是庇护桂花岛的那座桂叶阵法,却像是一道孱弱城门被无数辆攻城车重重锤击,震荡不已,岌岌可危,一旦大阵破损,那些蛟龙之属瞬间就会冲入岛屿,与这些天生体魄浑厚的孽畜近身肉搏?
别说寻常练气士不愿意,就是杀力最大的剑修,和横炼最强的兵家修士,一样都不愿意。
许多原本马致说得口干舌燥也不愿拿出压箱底法宝的中五境练气士,顿时脸色巨变,再不敢藏私,纷纷祭出法宝灵器,一时间,桂花岛上流光溢彩,纷纷向高空掠去,帮助桂夫人和那棵祖宗桂一起抵御金色老蛟的踩踏阵势。
但是当岛上练气士倾力出手之后,一些个之前始终袖手远观的蛟龙沟大物,也终于运用水术神通,如一阵箭雨洒向桂花岛。
因此桂花岛哪怕有了练气士助阵,竟是依然处于下风。
这个危急时候,竟然还有一位高瘦老者,从蛟龙沟之外的海面飞掠而来,只是他显然在犹豫要不要涉险深入。
正是那位玉圭宗姜氏公子身边的元婴扈从。
他最终选择静观其变。
桂夫人不得不去桂花岛,她实在没有想到大阵如此脆弱不堪,陈平安那道符已经顾不上了,一旦她始终本身和魂魄相离,桂花岛大阵经不起下一次冲击,到时候就算画符成功,桂花岛已经被攻破,肆无忌惮的蛟龙之属,如入无人之境,只会是兵败如山倒的凄惨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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