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头皮发麻。
要来的终究是要来,可是西楚遗孤余孽无数,怎就偏偏碰上了眼前这一袭青衫?
曹长卿,亡国西楚史载寥寥,只知出身庶族,幼年身体孱弱,以棋艺名动京华,九岁奉召入内廷,西楚皇帝临时兴起考校生死这般宏大命题,不说稚童,恐怕花甲老人都未必能以棋说人生,曹长卿以“盘方规矩若义,棋圆活泼如智,动若骋材棋生,静如得意棋死”策对,皇帝御赐“曹家小得意”,将其家族破格拔擢入士品,因其家族位于龙鲤县,日后曹长卿又别号曹龙鲤。十二岁与国师李密手谈三局,先手两局早早溃败,唯独最龗后一局酣战至两百手,愈战愈勇,让黄三甲说成是李密一死敌手难觅的西楚帝师称作可以称霸棋坛三十年的天纵奇才,少年时代神童曹长卿仍是射不穿札马非所便,候命于皇宫翰林院,并无官衔品秩,只是候命于天子宣召对弈,曹长卿得到帝师李密倾囊相授,才学冠绝翰林,青年时这位难开弓弩不擅骑马的曹家龙鲤开始掌教内侍省,但难逃内廷侍臣窠臼,帝师李密死后,得意弟子曹长卿便复尔归于寂寂无名,三十岁前都隐匿于重重宫闱之中不为人知,当时春秋诸国中以西楚士子最盛,惟楚有才!曹长卿二十年浸淫棋道,在大内赢得了人生中第三个名号,曹头秀,取自木秀于林一说,足见曹长卿才学之大,幼年入京城,直到三十二岁才去南方边陲独掌一兵,抗拒蛮夷,常设奇谋,每战必以少胜多,再获曹北马称号,可惜西垒壁一战,西楚大势已去,大厦将倾,曹头秀独木难支,世人只知遁走江海,不知为何众人皆知弓马不熟刀剑不谙的曹长卿,摇身一变竟成了一力当百万的武道大宗师,以棋夺曹官子称誉,再以武学赢曹青衣的说法,二十年间,两次武评都稳居前三甲,风头无双,前十年被这一袭亡国青衣刺杀的离阳重臣不下二十人,每次独身翩然而至,再携人头而去,后十年曾三次入太安城,其中两次杀入皇宫,先后面对两朝天子,杀甲士数百,最近一次离现任皇帝只差五十步,若非有人猫韩貂寺护驾,说不定就要被曹青衣在千军丛中摘去那颗世上最尊贵的头颅,据传这位曹青衣曾面对皇帝笑言,天子一怒固然可以让春秋九国伏尸百万,我匹夫一怒,如何?
只要世间尚有青衣,便教你得了天下却不得安稳。
武夫至此,该是如何的气魄?
随着西楚亡国,曹得意曹龙鲤等名号都已不被熟知,只剩下曹官子与曹青衣两个,前者是武林弈林两林中俱是官子无敌的曹长卿,后者更是世上唯一将离阳皇帝头颅视作囊中物的狂儒,任意拣选出一个说道说道,都能让人神往不已。
而这位传言只穿素衣不好丝竹的西楚旧臣,此时就跪在亭前,跪在了那名亡国公主面前。天地君亲师,家族早已与国一起覆灭,恩师李密更是早已逝世,如今除去万古长存的天地,还有谁值得曹长卿去一跪?
答案就在眼前。
徐凤年想不通为何这位青衣为何能一眼看穿姜泥的身份,是那玄妙晦涩的气运泄漏了天机?还是小泥人过于形似身为西楚皇帝皇后的父母?但这些都不重要,对于世子殿下来说,最紧要的是思量自己这一行人能否挡下公认余孽贼子的曹青衣,自己与大戟宁峨眉估计面对这位成名已久的武评三甲宗师,就与芦苇荡对上第十一的王明寅差不多,只有拖延时间的份,最龗后还得看老剑神李淳罡能否竭尽全力,问题在于羊皮裘老头儿与徐骁约定只是保证世子殿下不死,以老剑神的角度而言,巴不得小泥人能够逃离北凉王府的樊笼,才好与他习剑,怎会愿意与曹官子以死相搏?
亭中,徐脂虎眯起秋水眼眸,神情有些阴沉。
泱州这次在弟弟大开杀戒的敏感时期进行王霸之辩,湖亭郡阳春城聚集了不下千人的外地士子,仅是报国寺内便有数百泱州的世族名士,这等精心设置的大手笔无疑是出自那几位老供奉,就等着弟弟再度挑衅江南道士林,便可一呼百应,一个宫中娘娘撑腰的刘黎廷掀不起风浪不假,可江南士子集团的整体反扑,若是再让国子监三万学子遥相呼应,可就是无数缸的口水了,也是可以淹死人的。如果这时被捅破北凉私藏豢养西楚公主一事,想必徐骁再无视法礼,都要头疼。
徐脂虎瞥了一眼脸色雪白的姜泥,眉头舒展开来,伸了个懒腰,好整以暇,静待变局,这等死局,就交由凤年去破局好了。
十数年雕琢一记胜负手,还不够吗?
亭子四周虽说没什么外人,曹长卿到来之后,还是引来远处一些好奇探究的面面相觑,徐脂虎轻声吩咐宁峨眉让驱散一些个试图靠近的泱州名士,她坐近了姜泥,万一那堪称可怕的中年青衣想要对弟弟不利,她还能以身边的亡国公主要挟,徐脂虎心底对姜泥还是有些真正的怜爱,当年那些点点滴滴,并非一味作假,这里头当然也有与妹妹徐渭熊作对的意思,徐渭熊对她欺负得厉害,徐脂虎便偏偏分一些宠溺在姜泥身上,两女的性格实在不像亲生姐妹。
姜泥不是世子殿下,从小在北凉王府寄人篱下,没人教她如何生活,学不来那种戴着面具去虚与委蛇的人情世故,被王府仆役丫鬟恶言相向或者偷掐得皮肤青紫后,谁都不怨,也只会跟着感觉走,去记恨那个常年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总是在她面前笑眯眯的,瞧着便可憎可恶,她不去恨他恨谁去?
对于西楚,那个曾经疆域版图比离阳还要大的帝国王朝,她的记忆早已模糊,殿阁许多时候躺在冰凉床板上,去记起父王母后的温暖容颜,都已很吃力,想着想着便要哭泣,至于那帝王家的殿阁巍峨富丽堂皇,更是遥不可及,她也不愿意去想这些,每日起床,需要她去想的,只是劳作疲惫的琐碎小事,哪里有双手冻疮的公主?姜泥听闻青衫儒士那句话后,恍如听闻一声晴天霹雳,吓得后退几步,紧接着看到老剑神拦在石阶上,她更是不知所措,跃过腰杆挺直如古松的李老头儿,再跃过跪地不起的中年文士,看到了世子殿下,手心满是汗水的亡国公主,懵懵懂懂,失神魂落魄,本该是她扬眉吐气的豪气时刻,竟是这般萎靡姿态,委实要冷了西楚士子的心,这二十年,西楚士子除去数拨类似洪嘉北奔的集体迁移,留于故国不肯出仕,死于笔下忠烈文字的何止千万人?她又如何对得起这些西楚栋梁的一次次动辄数百人共同慷慨赴死的壮举?
所幸,她当下需要面对的只是曹长卿一人。
而这位惊才绝艳的国士奇人,非但没有恼火于小公主的失态,一垂再垂的低头时,感受察觉到本名姜姒的姜泥由衷惧意,没有失望,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愤与自责。
士子风雅比江南道任何名流都要出彩的曹长卿始终没有起身,双膝跪地,双手撑地,旁人只看到他双鬓已有霜白,但这并未折损八斗风流曹官子的举世无双雅气风流,联想到他的坎坷一生,愈加平添了这位西楚股肱臣子的第一等名士风范。曹家有子最得意,三十二岁领兵出京城,最龗后与帝王一弈,权倾宫廷的大太监亲自为棋脱靴,西楚皇叔亲自为对弈两人倒酒,遍数天下士子,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曹长卿缓缓抬头,泪眼望向那个记忆中当年只是活泼小女孩的公主。
他曾牵过她的小手。
万重宫闱中,投子于枰,布阵列势,与君王指点江山,曹得意却不是求富贵,只是求一个君王身侧的佳人笑罢了!
年轻最为意气风发时,携琴而行,与她在花园一隅偶遇,夕阳衔山,她哼着乡音姗姗而来。棋诏亭中,她慢慢挽起的衣袖,轻轻落下的一枚枚乌鹭棋子,重重落在了他心头上。后来,她成了皇后。他与帝王最龗后争胜于棋枰,她见陛龗下将败,以怀中红猫乱去繁复棋局,陛龗下出声喝斥,她只是娇憨一笑如当年,他只得低头不去看。否则以曹得意的才学,轻松复盘有何难?趁行移手巡收尽,数数看谁得最多?盘上棋子最多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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